花羅盯著容祈的反應。
其實她還想問容祈一句——你是真的沒有想到這種可能么?
原本平常而合理的事情,如今看來卻處處都顯得古怪,譬如,容祈為什麼非要等上許多天才去御史台調取文書?是為了避免有心人將此事與他們之前對張尚書的拜訪聯繫起來,又或者是在等待那些人做好準備?
就算那位武御史通風報信及時,但他畢竟無法知道容祈與李松君的馬車究竟會走哪條路,又為何能恰到好處地等在他們的前路上?
再加上返京途中被放走的劉魯。
還有被容瀟親手殺死的齊哀帝,被那些愚民挫骨揚灰的容瀟……
所有的一切,相互矛盾的種種,全都再次結成了一張巨大的網,花羅突然就不知道容祈到底那一句話才是真的了。
他到底想要給誰報仇,生父還是養父?他是真的如對她所說的那樣,只是與逆賊虛與委蛇,又或者正好相反?
還有最重要的,如果他只是想要為容瀟尋求一個公道,又為什麼一定要偽造自己的死訊?
他到底哪一副面孔才是真的?
花羅從不願意追根究底,一直以來,容祈說什麼,她便全盤相信什麼,但到了此時,如果容祈的謀劃會讓她僅剩的親人受到威脅,那就容不得她繼續得過且過下去了。
屋子裡詭異地寂靜了下來。
不知過了多久,似乎極為漫長,卻又可能僅僅一瞬,容祈突然笑了起來:「阿羅,明明昨晚剛對你說過,你這就又不信我了么?」
李思敏愣了愣,別的事情他不知前因後果,也沒弄明白這幾個人怎麼就如臨大敵了似的,但在一切疑惑之中,唯有「昨晚」兩個字他卻聽懂了。
哪有大家閨秀深夜還去與男人會面的?
他不禁就替這個不省心的妻妹發起愁來。
然而,李思敏剛要開口,眼前的一幕就讓他驚駭得差點咬了舌頭。
花羅毫無女子自覺地向前走了一步,身體幾乎要貼到容祈身上,而她的左手也捧住了容祈的臉,拇指指腹在他唇上緩緩擦過,帶著種分不清是眷戀還是恨意的沉重力道。
她面無表情道:「長安哥哥,我是真的想信你。」
話音未落,她便撤了手,將容祈往後推了兩步:「你也在這裡等著,我自己去。」
容祈笑不出來了:「阿羅!」
花羅已走到了門口,回頭冷眼掃向室內:「敢跟上來,我就打斷你的腿。」
容祈:「……」
門重重在他面前被甩上。
容祈一動不動地站了半天,門縫透進來的冷風刺得他渾身麻木,良久,他終於返身,向屋子裡走了回來。
他每一步都踏出得極為緩慢,像是被某種沉重的東西壓住了似的。而就在他走回桌邊抬頭露出表情的一瞬,李思敏猛地一陣心驚,只覺剛剛那個溫和疏朗的青年彷彿只是水中月影,如今被風攪散了明光,便突兀地露出了底下漆黑冰冷的深潭來。
李松君卻早知道容祈的本性,在旁公事公辦地提醒:「侯爺還是先別急著生氣了,剛才裴二娘說了,這門窗……」
他還沒說完,就聽「砰」的一聲巨響。
容祈一掌狠狠拍上了桌面,成摞書本最上面的兩冊被震落下來,旁邊沒來得及放回藤箱的長頸陶瓶也被他從桌邊拂落。
李松君「哎呀」了聲,手疾眼快地抄住了長頸瓶,愕然道:「容侯,你……」
就算是昨晚,容祈的表情也沒有這麼嚇人過。
李松君對上那雙幽暗森冷的瞳孔,話音一頓,把剩下的半句咽了回去。
可就在這短暫的一瞬間里,容祈卻以匪夷所思的速度盡數收斂起了怒色,素日里平和的面具又嚴絲合縫地扣回了他的臉上,若不是眼中還殘留著幾道鮮紅的血絲,幾乎要讓人以為剛剛看到的僅是一場幻覺。
他伸手接過李松君手中的陶瓶,輕輕放回桌上,而後回頭,誠懇地致歉:「對不住,一時失態,讓兩位見笑了。」
李思敏不自覺地瞅了李松君一眼,懷疑這位金尊玉貴的小侯爺是個隱藏極深的瘋子。
而這瘋子下一刻就又做了件匪夷所思的事情。
他抄起一旁的鎮紙,毫不遲疑地砸向了剛剛才逃過一劫的長頸陶瓶!
與此同時,花羅也已經摸到了廚房。
裡面冷冷清清,沒有說話聲,沒有腳步聲,更沒有忙碌著準備午飯的動靜,唯一的聲響只是北風裹著雪片輕敲在緊閉門上帶來的。
花羅站在門口沉吟了僅僅片刻,便大步走了進去。
她像是根本不知道裡面可能出了問題一樣,徑直走到廚房門前,一刀將門板劈開了道裂縫,伸手扳住那道縫隙,猛地用力將門板整個從門框里扯了下來!
裡面幾不可聞的嗚咽聲立刻清晰了起來。
灶台邊上切好的菜蔬散落一地,廚娘和兩個幫廚的僕人就被結結實實地綁在這片狼藉之中,活像是串成一串的三隻粽子。此時發現門板被突然掀飛,三人全都驚恐地望向門口,連一動都不敢動。
花羅環視一圈,沒找到想見到的人,便漠然地走上前去,扯出幾人嘴裡堵著的抹布:「我阿姊呢?」
廚娘仍獃獃盯著她的手,似乎仍然不敢相信自己剛剛看到了什麼,直到那隻手捏上了她的下巴,溫熱而粗糙的觸感才讓她驚醒過來,連忙叫道:「娘子回房了!她說要去看小郎君,剛剛離開就有幾個戴面具的人進來……」
花羅打斷道:「是多久之前的事?」
廚娘茫然地搖頭:「不知道,那些人把我打暈了。」
旁邊另一個僕人卻突然插嘴:「我知道,我是裝暈的,大約有一刻多了!」
花羅挑斷幾人身上的繩索:「叫上人手,去待客的小花廳。」
廚娘愣了愣,在身後戰戰兢兢地問:「二娘,那你呢?」
花羅步子頓了下,語氣平靜,卻又像是壓抑著某種令人心驚膽戰的東西:「我去活動下筋骨。」
她現在十分想要見見血。
無論是為了無辜被牽累的裴芷,還是因為那個滿口沒一句真話、每天都變著花樣作死的混賬東西!
李家人口少,裴芷夫妻佔了正院,膝下一兒一女中,年紀稍大的女兒原本住在第三進院落里,但這陣子去了裴府陪伴外祖母裴夫人,地方便空了下來,只剩下個不到五歲的幼子李原在家,裴芷抽空去看的,也正是這個孩子。
但裴芷卻根本沒有料到,她剛進入廂房把兒子抱起來,還沒來得及問上幾句話,就聽見了院中乳母的半聲模糊的驚叫。
裴芷訝然,低低喚了聲乳母的名字,然而等了好一會也沒有得到回答。
寂靜悄然包裹住了整間屋子。
裴芷心中當即咯噔一下,幾乎是立刻就聯想到了花羅幾人在尋找的東西,還有那些據說是刺殺了裴簡的殺手。
先于思考,她就鎖緊了房門,但稍微平靜下來一點之後又覺得仍不安全,慌忙抄起斗篷將兒子裹住,小心翼翼地開了後窗。
裴芷知道自己的反應十分可笑——或許乳母只是不小心跌倒了呢?可無論如何自我安慰,屬於女人的敏銳直覺仍讓她生出了一種濃重的不祥之感,她實在不敢賭一切都平安無事。
廂房後面窗下種了幾竿竹,裴芷扶著竹子手腳並用地爬了出去。她當了半輩子的大家閨秀,從來不知道自己居然還有爬窗的天賦,可懷中的幼子卻似乎在她身體里催生出了一股難以形容的巨大力量,在她反應過來的時候,就發現自己已經在雪地里奔跑了。
冷風送來細微的交談聲,是男人的聲音,果然有外人摸進了後宅!
裴芷全身繃緊,只覺心臟跳得像是要從喉嚨口裡蹦出來,生怕跑慢了一步就會被人循著腳印追上來。
可不過轉眼的工夫,她就已經繞到了正房後面,通往另一側夾道的小門緊縮著,在她面前的只有冰冷而高聳的院牆。
李原正在懵懵懂懂的年紀,但又略略懂了一點事,此時感覺到了母親的不安,小聲叫了聲:「阿娘?」
聲音迅速地淹沒在了風雪之中,但裴芷還是被嚇得出了一身冷汗,僵硬地抱緊了李原:「阿原別出聲!」她轉頭左右環顧,又低聲重複:「無論發生什麼都別出聲,懂了嗎?」
李原茫然地點了點頭。
裴芷最後看了風雪中依舊明顯的腳印一眼,咬了咬牙,將正房通風用的窗縫推開,又艱難地爬了進去。
她回身將窗子關好,胡亂找了根撣子卡死,然後直奔內室,故技重施,把能卧室與外界相連的門窗全都用桌椅抵住,等到聽見外面似乎有腳步聲在接近了,她才重新抱住兒子:「阿原,還記得娘說的話嗎?」
李原眨眨眼,卻沒說話,用兩隻白嫩的小手捂住了嘴,表示自己一定不出聲。
裴芷的眼淚差點直接落下來。
她低頭胡亂親了兒子幾下,用盡全力將他連人帶斗篷一起托到了床架子頂上無人能看到的地方,然後理好床帳,將踏腳的凳子倒提在手中,自己退到遠離床榻的另一角落中戒備起來。
外面的動靜越來越清晰了。
或許是忌憚不遠處花廳中的花羅,來人並沒有發出太大的聲音,更別提砸門破窗了。但即便如此,裴芷仍然清楚,那些堵在門窗前的東西無法阻攔他們太久。
果然,在短暫的平靜之後,窗扇開始無聲地顫動起來,一抹寒光從窗縫探了進來,熟練地挑開了窗閂,直到被前面堆積的桌椅卡住,才被迫停下來。
裴芷覺得自己似乎聽見了外面的人沉悶而譏諷的笑聲。
她全身的血液都涼了下來。
但就在這個時候,極遠處似乎傳來了一聲重響。
聲音被寒風扯得支離破碎,只能勉強分辨出是來自於廚房的方向。
裴芷還來不及思考那裡究竟發生了什麼,外面人的嘲笑便突然轉冷,有人沉聲說:「別瞻前顧後了,他們發現了!」
「誰發現了?」裴芷死死攥著凳子腿,飛快地琢磨,「莫非是雁回發現不對了?那她會不會過來援手……不,不行,太危險了,這些賊人能悄悄摸進內宅,萬一……」
她腦中正一片混亂,就聽見門口「砰」的一聲,驚得她差點跳起來。
內室脆弱的房門在那一撞之下已經變了形,若不是前面抵著桌面,恐怕都可能直接坍倒。
而緊接著,第二下、第三下……更多次地猛擊如暴風驟雨般襲來,薄薄的門板終於抵擋不住,連同後面的桌面一起轟然倒下!
外面的人在這一刻也顯露出了身形。